程志华 | 天道与人事——王船山历史哲学的解读

2025-07-14 11:51:06 来源 贵阳孔学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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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来源:《孔学堂》(中英文)2024年第4期。


摘要:王船山将他的哲学应用和发挥于历史研究,从而建立起他的历史哲学。就其具体内容讲,他不赞同孔子始而奠立的儒家传统的“复古”历史观,而主张基于演化的因时而变的循环历史观。其中,人文的“演化”是前提,由“理”“势”交互作用而有的“因时而变”是核心,不断的“循环”是特征。王船山这样一种历史观,源于其关于“天道”与“人事”之论,而“理性的机巧”是其论“天道”与“人事”的亮点。质言之,“天道”与“人事”之论为王船山历史观的创立奠定了哲学基础。

关键词:王船山 历史观 理与势 天道与人事 历史哲学

作者程志华,河北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河北大学燕赵哲学与文化研究中心首席专家。


大纲
一、对儒家“大同”“小康”历史观的批判与重构
二、循环演化的历史观:理势道治与因时变迁
三、“天道”向“人事”的转变与“理性的机巧”
四、天道与人事的辩证转化:理性机巧的历史实践
五、结语

要讨论王船山的历史哲学,一个前提问题是:王船山有没有“历史哲学”?与“哲学”为东渐概念一样,“历史哲学”亦为外来概念,故这个前提问题的提出是合理的。从哲学史来看,“历史哲学”概念始出于近代西方的伏尔泰。他于1765年出版专著《历史哲学》(La philosophie de l’histoire),使“历史哲学”作为一门分支学问进入哲学领域。后来,黑格尔给“历史哲学”下了专门定义:“‘历史哲学’只不过是历史的思想的考察罢了。”[1]中国的两位现代哲学家贺麟和牟宗三也给“历史哲学”下了定义。贺麟的定义是:“历史哲学即在历史中求‘通鉴’,求有普遍性的教训、鉴戒或原则。”[2]牟宗三的定义则是:“历史哲学是直接面对历史上有历史性的事理之事作一哲学的解释,即如其为一有历史性的事理之事而哲学地解释之。”[3]尽管上述四人未能穷尽哲学史的相关定义,但其所论实具有代表性。进而,概括地看,尽管四人的定义表述不同,但均涉及三个关键词:历史、哲学、历史与哲学的关系。因此,要回答王船山有没有“历史哲学”,需要先对王船山相关思想进行研究,然后依“历史哲学”三个关键词来做判定。

一、对儒家“大同”“小康”历史观的批判与重构

与其他先秦诸家相比较,儒家具有更强烈的历史意识,故其历史责任感亦很强烈。而讲到儒家的历史意识和历史责任感,“大同”“小康”两种社会类型的历史意义不能不讲。关于“大同”“小康”,《礼记·礼运》记载其乃孔子之言: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……是谓大同。今大道既隐,天下为家……是谓小康。”[4]在上述两段话之后,孔子还对“礼之初”与“礼之成”作了详细的历史回溯和分析。[5]在此,毋需详论这种回溯和分析,而要说明的是,孔子将“大同”和“小康”作为两个历史阶段予以“实存化”和“理想化”了。质言之,孔子不仅将“大同”“小康”视为实际存在的两种社会类型,而且因为它们有“礼”而视为人类的理想社会(尽管“小康”已为“大道既隐”之世,为“大同”退化后的阶段,但它依然很美好、很理想),“大同”为“大道之行”状态下的理想社会类型,“小康”为“大道既隐”状态下的理想社会类型。因此,孔子呼吁应努力恢复过去的理想社会。“周监于二代,郁郁乎文哉!吾从周。”[6]“夫召我者,而岂徒哉!如有用我者,吾其为东周乎?”[7]另外需要注意的是,孔子论“大同”“小康”的这两段引文还有隐藏的意义——后世已不如“大同”“小康”,历史呈现出下降态势。

对于“大同”“小康”的实存性,孔子的依据是,他虽“未之逮”,虽未“得而闻”,但他从《夏时》《坤乾》能够“推知”其实存性。《夏时》为夏代的历法之书,《坤乾》为殷代的《易经》之书。此即前述所引“有志焉”之“志”所指。“言偃复问曰:‘夫子之极言礼也,可得而闻与?’孔子曰:‘我欲观夏道,是故之杞,而不足征也。吾得《夏时》焉。我欲观殷道,是故之宋,而不足征也。吾得《坤乾》焉。《坤乾》之义,《夏时》之等,吾以是观之。’”[8]对于孔子言“大同”“小康”,子游持怀疑态度,故有“得而闻与”之问。孔子的回答是,虽然夏人之后的杞国于“夏道”即夏礼无成,虽然殷人之后的宋国于“殷道”即殷礼无成,但由所得之《夏时》《坤乾》可以“推知”夏礼、殷礼乃实存。

孔子以“大同”“小康”为实存、为理想,历史呈现出下降态势,这些观念渐渐地成为儒家传统。

最先继承并发扬孔子将“大同”“小康”实存化、理想化思想的当属孟子。孟子说:“尧、舜,性之也。汤、武,身之也。五霸,假之也。”[9]关于孟子此言,赵岐解释为:“性之,性好仁,自然也。身之,体之行仁,视之若身也。假之,假仁以正诸侯也。”[10]由对“仁”态度的变化——由“性之”到“身之”到“假之”——可显示出五帝到三王到后世的不断“下降”,而下降过程的参照点是尧、舜时期的“小康”之世,故“孟子道性善,言必称尧舜”[11],以“小康”之世为实存的理想社会。朱熹亦以“大同”“小康”为实存的理想社会,亦认为人类历史呈下降态势。在与弟子讨论《尚书》时,朱熹言:“三皇之书言大道……五帝之书言常道……”[12]“大道”为“道”之原初状态,为未展开的混沌状态,为无对之“绝对”状态;“常道”为“道”的展开状态,为与“变易”相对的“有对”状态。故“大道”到“常道”之滑转意味着“三皇”时期的“大同”到“五帝”时期的“小康”的下降。另,朱熹曾与弟子论及“三代”,认为“三代”时“制作极备”且“集百王不易之大法”,其美好程度无以复加。[13]关于其后世,朱熹认为不仅“如中星自尧时至今已自差五十度了”[14],“千五百年之间……其间虽或不无小康,而尧、舜、三王、周公、孔子所传之道,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”[15]。王阳明的学术理路虽与朱熹截然不同,但对“羲皇”“五帝”“三代”及后世的看法却高度一致。他以人之一日间精神状态变化——“夜气清明”—“神清气朗”—“气象秩然”—“神气渐昏”—“万物寝息”——来说明“羲皇世界”“尧舜世界”“三代世界”“春秋战国世界”“人消物尽世界”之不断下降。[16]对于这个下降过程,他还说:“昔舜、文之交也……为其良知同也。……赤子之心与大人同;夫妇之愚不肖与圣人同;蒸民之不识不知与帝则同。……三代而降,世衰道微。”[17]

由孔子及后世孟子、朱熹、王阳明所论不难推知:由“羲皇”“五帝”“三代”到后世,人类社会不是一个升序过程,而是一个降序过程,降序过程的参照点是实存的、理想的“大同”“小康”之世。

就儒学史来看,对这个降序过程论述最清晰的是邵雍。他以“道”“德”“功”“力”“四会”来划分古今历史,其间所呈显的是逐次下降的态势。具体来讲,“元”“会”“运”“世”均为时间计数单位:每“世”表示三十年,参照年、月、日、时辰之数量关系,每“元”为十二“会”,每“会”为三十“运”,每“运”为十二“世”。在第六“会”时,人类社会发展到顶点即唐尧之世,之后便由“皇”而“帝”而“王”而“霸”逐次下降;下降的标志是相对应的由“道”到“德”到“功”到“力”,即,“三皇”治理是“以道化民”,“五帝”治理是“以德教民”,“三王”治理是“以功劝民”,“五霸”治理是“以力率民”。[18]

综上所述,儒家可谓持一种“复古”的历史观。不过,王船山对于这种历史观持质疑态度。进而,他具体、细致地考察了“大同”“小康”乃至整个历史的实情。他的考察分为两个阶段:第一个阶段是三代及以前;第二个阶段是三代以后。

关于第一个阶段,王船山的考察包括六个具体问题以及一个根本问题。其一,生理进化。王船山认为,在伏羲氏之前,人与禽兽差不多,生理进化还未完成,其实就是“植立之兽”。“吾所知者……太昊以上,其犹禽兽乎!禽兽不能全其质……所谓饥则呴呴,饱则弃余者,亦植立之兽而已矣。”[19]其二,文明状态。在黄帝之前,人“不能备其文”,处于野蛮状态。“吾所知者,中国之天下,轩辕以前,其犹夷狄乎!……夷狄不能备其文。”[20]即使“三代”时,“毒刘之祸”亦很严重,诸侯、大夫、庶人等互相残杀,犹如“蛙黾之相吞而鲸鲵之相吸也”。[21]其三,德行状况。此时“编氓”基本上“茫然于人道”“浇而不淳、淫而不贞”“愚而顽、明而诈”等,根本无所谓“德行”可言。[22]“编氓”,指编入户籍的平民。不仅“编氓”如此,贵族、诸侯、士大夫亦不乏诸如象、鲧、共、、飞廉、恶来、鲁侨如、晋智伯等败类。[23]其四,禅让制度。王船山认为,后人对“禅让”的赞扬不符合实情,一是,“舍子传贤”乃黄帝之后、三代之前的“惯例”,而不仅仅是尧、舜时的“非常”(即特例)。[24]二是,“禅让”乃“因法而从时,因人而顺天”即“时势”使然,并非出自尧帝之美德,“无与于尧之高深矣”。[25]其五,分封制即“封建制”。一方面,“三代”之前“万国分立”,是“三代”尤其是周代实施“封建制”改变了万国分立状况,天下呈现“合一之势”。[26]另一方面,“王畿之外,刑赏不听命,赋税不上供,天下虽合而固未合也”[27],天下并未实现真正统一。其六,井田制。“三代”时“画地域民”“任土作贡”,建立起基本经济制度。相对于前人刚学会耕作来讲,“井田制”是一大社会进步。[28]

在上述六个具体问题之外,更为根本者在于此时“创作”了“大经大法”。所谓“大经大法”,主要指《三坟》《五典》《八索》《九丘》等元典所载之“大道”“常道”。[29]在王船山看来,“大经大法”的“创作”,是三皇、五帝的奇功伟绩,此乃其聪明睿智的殊胜之处。“三代以上,与后世不同,大经大法,皆所未备,故一帝王出,则必有所创作,以前民用。《易传》《世本》《史记》备记之矣。其聪明睿知,苟不足以有为,则不能以治著。”[30]

关于第二个阶段,王船山重点考察了政治制度、德行状况两个方面。关于政治制度,主要指秦汉之后郡县制取代了“三代”时的封建制。在王船山看来,郡县制之实行乃“势之所趋”,它源于封建制和世袭制之弊;从实际效果看,郡县制之实行“合古今上下皆安之”。具体来讲,郡县制之利在于“可长民”、可“尽其才”,此乃其相适两千年不改的原因。“郡县之制,垂二千年而弗能改矣,合古今上下皆安之,势之所趋,岂非理而能然哉?……郡县之法,已在秦先。……则分之为郡,分之为县,俾才可长民者皆居民上以尽其才,而治民之纪,亦何为而非天下之公乎?”[31]“郡县之法,已在秦先”,意指郡县制发端于秦代,而非先于秦代之意。王船山对郡县制持肯定态度,认为其相对于封建制是进步。关于德行状况,王船山具体考察了汉代和唐代两朝。关于汉代,在西汉时,“至于汉……欲以周道行之……骨肉喋血而不容已。然则人主即欲建本支以镇天下……”结果却或“偾而狂”,或“茸而萎”,终而未能使“周道”实行。在东汉时,开国名将邓禹曾欲“以公天下为道”。尽管其“使人竞于姱修”,“授子孙以沈溺之具”,结果“仁过而流于不仁”[32],但其欲行“周道”、主张“天下为公”,显然已更上层楼。关于唐代,“亲亲”“尊贤”“独盛于今古”。“亲亲之杀,与尊贤互用而相成,唯唐为得之,宜其宗室之多才,独盛于今古也。”[33]王船山对汉代和唐代之考察是以“周道”为基准的。所谓“周道”,包含“亲亲尊尊”两义:核心是“亲亲”,但亦不弃“尊贤”。基于对“周道”如此理解,王船山对汉代的定位是仅行“亲亲”,对唐代的定位是既行“亲亲”亦行“尊尊”。显然,唐代比汉代在德行方面进了一步。

基于对两个阶段的考察,王船山反对“古人淳朴,渐至浇讹”即后世不如前世之说。他说:“魏徵之折封德彝曰:‘若谓古人淳朴,渐至浇讹,则至于今日,当悉化为鬼魅矣。’伟哉其为通论已。”[34]在他看来,历史不是倒退的,而是不断变化的、进步的。“洪荒无揖让之道,唐、虞无吊伐之道,汉、唐无今日之道,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。”[35]“揖让之道”到“吊伐之道”到“汉唐之道”到“今日之道”,其中呈现的是一种线性的进步关系,而不是一种线性的退步关系。

由上述王船山对历史实情的考察可以发现,他破除了“大同”“小康”的实存性、理想性,而且颠覆了儒家以此为基础的传统的“复古”历史观。

二、循环演化的历史观:理势道治与因时变迁

在颠覆了儒家传统的“复古”的历史观后,王船山开始建构自己的历史观。

在王船山看来,中国历史经历了四大阶段,每个阶段均有其特质,阶段之间转变亦有标志,更为重要的是阶段之变化具有循环性。四大阶段分别是:第一阶段,从黄帝到夏桀,特质是禅让制。第二阶段,商汤到汉代,特质是封建制。第三阶段,汉至南宋末,特质是“离合交错”——天下在离合、治乱中轮换。第四阶段,南宋至清代,特质是“纯杂交错”——天下在华夏族和异族统治间轮换。进而,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变化的标志是“放伐变之”,进入“放伐”即放逐讨伐时代。第二阶段到第三阶段变化的标志是“离合变之”,进入“离合治乱”时代。第三阶段到第四阶段变化的标志是“纯杂变之”,进入华夏族和异族交错统治时代。[36]尤为重要的是,上述四大阶段及其内部体现出“循环性”——“三百年而小变,千五百年而大变”——这种“循环性”是王船山对整个天地“察消息”“通昼夜”而发现的。

关于历史发展的“循环性”,王船山还通过对“治乱离合”的考察进行具体说明。从“治乱离合”角度讲,数千年中国历史发生过三次大的变化。第一变:三代时,万国分立,“王者以义正名而合之”,“此一变也”。一变的特点是,“未尝一日无共主”。第二变:汉代至宋代,“六国离,而秦苟合以及汉;三国离,而晋乍合之,非固合也”;“五胡起,南北离,而隋苟合之以及唐;五代离,而宋乃合之,此一合一离之局一变也”。二变的特点是,离时无共主,合时有共主。第三变:宋至明末清初,“盖所谓统者绝而不续,此又一变也”。三变的特点是,“当其治也,则中国有共主;当其乱也,中国无君,而并无一隅分据之土”。[37]关于“凡三变”,其呈现的是“一治一乱”“一离一合”的规律性。“夫上世不可考矣。三代而下,吾知秦、隋之乱,汉、唐之治而已;吾知六代、五季之离,唐、宋之合而已。……一合而一离,一治而一乱,于此可以知天道焉,于此可以知人治焉。”[38]王船山所言“知天道”“知人治”,其实乃后人所说历史变化的“规律”。

就历史变化规律来讲,王船山之前已存在邹衍的“五德终始说”、董仲舒的“三统三正说”和邵雍的“四会说”。对于这三种学说,王船山均持批驳态度。具体来讲,他认为,“五德终始说”将“五行”之“五德”与历史结合,纯粹是“谶纬之说”,乃“无故之妄想”或“邪僻不正”的杜撰。“隐对显而言,只人所不易见者是,僻则邪僻而不正矣五德之推,谶纬之说,僻而不正,不得谓隐。凡言隐者,必实有之而特未发见耳。邹衍一流,直是无故作此妄想,白平撰出,又何所隐?”[39]进而,“三统”“三正”说乃没有任何根据之“流俗”。一方面,随着社会发展,一个朝代之民只能着一种服色乃不可能之事。而且,所谓夏、商、周分别为“黑”“白”“赤”之统,纯粹是无稽之谈。[40]另一方面,“三正”不过是历法岁首义,与朝代、政权更迭无“甚要紧”关系,没有必要做“大题目”看待。[41]关于“四会说”,王船山认为其“菲薄方今”“泥古过高”,乃君子所不取者。[42]

尽管王船山反对上述诸说,但他并不否认历史变化的“统绪”即规律的存在。所谓“统绪”,指天下统一而延续不断的脉络。“统之为言,合而并之之谓也,因而续之之谓也。”[43]“统绪”有“统”“绪”两个关键词:“统”指“合而不离”之义即“合而并之”;“绪”指“续而不绝”之义即“因而续之”。[44]关于“统绪”的具体内容,王船山认为它包括两个层面:一是“道统”,二是“治统”。“道统”即“道之统”,指“圣人之教”;“治统”即“治之统”,指“天子之位”。“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:天子之位也,是谓治统;圣人之教也,是谓道统。”[45]“道统”即“儒者之统”,为由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等圣贤所凝结并由儒家共同信仰的信念。“道统”具有事关政权存亡之地位和作用。不过,尽管政权因“道统”失落而灭亡,但“道统”本身“亘天垂地而不可亡”。即,尽管某个政权终结了,但“圣人之教”“儒者之统”并不会消亡;只不过载体由帝王变为儒者、士大夫。质言之,“道统”具有显、隐之谓,而无存、亡之说。“儒者之统,孤行而无待者也;天下自无统,而儒者有统。道存乎人,而人不可以多得,有心者所重悲也。虽然,斯道亘天垂地而不可亡者也,勿忧也。”[46]“治统”具体指具有“合法性”政权的依次传承,即以天子之位为核心的统治集团的世代相承。因此,亦须非常重视“治统”问题,而“治统”问题的关键在人。“无所承,无所统,正不正存乎其人而已矣。正不正,人也;一治一乱,天也。”[47]关于“道统”“治统”的关系,王船山从三个角度来解释:第一,从层次讲,“道统”“治统”分属“道”“术”层面。“道统”为义理,所关注者为“得失”;“治统”为方法,所关注者为“祸福”。[48]其二,从作用讲,“道统”乃“治统”的根据,“治统”为“道统”的工具。或者说,“道统”借“治统”行于世,“治统”需“道统”指导、昌明为政。[49]第三,从理想讲,“道统”“治统”并行不悖。既要“尊道统”,又要“尊治统”,在此方面,“三代”着实是历史典范。[50]

综上所述,王船山所持乃基于演化的因时而变的循环历史观。[51]这样一种历史观有三个要点:其一,“基于演化”。所谓“演化”,指人类经历了一个由“不能全其质”“不能备其文”到“全其质”“备其文”的演化历程。需要说明的是,这个历程不是生物学或科学意义的,而是“人文”意义的。如果生物学的“进化”对应英文“evolution”,那么“人文”意义的“演化”可对应英文“development”。而且,这个演化历程是人类生存的前提,故言“基于”,讲“演化”是王船山思考和研究人类历史的基础。其二,“循环”。所谓“循环”,指人类无论是经历四大阶段变化,还是经历“凡三变”治乱离合,它们都呈现出“循环性”变化的特征。其三,“因时而变”。所谓“因时而变”,指人类历史循环性变化的根据是“理”与“势”即“道统”与“治统”的相互作用,具体体现为“势之时”。因此,所谓循环性变化不过是“势异局迁”的结果而已。

三、“天道”向“人事”的转变与“理性的机巧”

关于“势异局迁”,王船山主要通过对“理”“势”的探讨予以说明,而“理”“势”问题就“治统”来讲属“道”而“术”。

王船山认为,与事物均有“理”一样,人类社会亦有“理”,治乱、存亡均有“理”。“生有生之理,死有死之理,治有治之理,乱有乱之理,存有存之理,亡有亡之理。天者,理也;其命,理之流行者也。”[52]而且,“理”实乃天意,具有必然性,故人只可顺乎“理”,不可与其争,否则“必过乎其数”,“其害难知”,会带来灾害。“天之命,有理而无心者也。……理不可违,与天之杀相当,与天之生相背,自然其不可移矣,天何心哉!”[53]“势”乃决定历史事件的形成与变化。王船山所强调者是,“势”亦有“必然性”的一面——只可顺势而为,此外别无他法。“极重之势,其末必轻,轻则反之也易,此势之必然者也。……过乎理之数,则又处于极重之势而渐以向轻。”[54]不过,“理”的必然性是绝对的,“势”的必然性却是相对的——既具有必然性的一面,亦具有偶然性的一面。他说:“胜欲者,理也,非势之能也。理者固有也,势者非适然也。以势为必然而然,有不然者存焉。……故势者一然而一弗然,有可照而无适照,则有其明而无其固明。”[55]“适然”,乃当然义。“一然”指必然性,“弗然”指非必然性即偶然性。

关于“理”“势”关系,其一,“理”与“势”不可分,因为“离事无理”“离理无势”。所谓“离事无理”,指“势”乃“事”的原因,“理”乃“事”的理;“事”把二者连结一起。所谓“离理无势”,指“理”乃“势”的根据,“势”终由“理”所决定。“势者事之所因,事者势之所就,故离事无理,离理无势。势之难易,理之顺逆为之也。理顺斯势顺矣,理逆斯势逆矣。”[56]其二,“势成理”“理成势”,“理”“势”可互相成就、互相转化。“势成理”指“理”通过“势”以呈现和实现;“理成势”指“理”乃“势”的根据。“势成理”之“成”与“理成势”之“成”含义不同:前者为“呈现”义,指“成全”;后者为“决定”义,指“成为”。具体来讲,“理”分“顺逆”,“势”分“可否”;“顺逆”造就“可否”为“理成势”,“可否”造就“顺逆”为“势成理”。[57]

由前述可知,“理”“势”事关“顺逆”和“可否”问题,故它于历史事件必定非常重要。既然如此,此时的问题是,“理”“势”可以认识和把握吗?王船山的答案是肯定的。在他看来,要认识和把握“理”“势”,察事物之“几”即“动之微”非常关键,因为“微者必著”。这样,认识和“理”“势”问题便落实在认识和把握“几”上。进而,认识和把握“几”可通过对“势之时”的把握予以实现。

所谓“势之时”,指历史事件或历史变化的时间性。王船山说:“夫所谓理势者,岂有定理,而形迹相若,其势均哉?度之己,度之彼,智者不能违,勇者不能竞,唯其时而已。”[58]很显然,“势之时”的关键词为“时”。那么,“时”何谓呢?所谓“时”,乃“当其可”即“时机”“机会”义。“凡所记夫子之言语、容貌、居处、服食、应接之道,几乎备矣。以要言之,时而已矣。当其可之谓时,而时之能咸宜也,有说焉。”[59]不仅夫子之言行举止均有“时”,而且天下任何事物均有“时”。“‘鱼潜在渊,或在于渚’,时也;‘鱼在于渚,或潜在渊’,亦时也。夫天下之万变,时而已矣;君子之贞一,时而已矣。变以万,与变俱万而要之以时,故曰:‘随时之义大矣哉!’”[60]

在王船山,“时之把握”的目的是“趋时”,而“趋时”之义乃“因时择中”[61]即“时之贞”。不过,对于“时之贞”不可作“静态”理解,它其实乃一种动态,为“与时行而不息”之义。“趋时者,与时行而不息,宵昼瞬息,皆有研几徙义之功也。”[62]那么,“时之贞”何指呢?了解“时之贞”,需先明确“贞”的含义。《易经·乾·文言》云:“贞者事之干也。……贞固足以干事。”[63]关于此义,孔颖达疏曰:“‘贞固足以干事’者,言君子能坚固贞正,令物得成,使事皆干济,此法天之‘贞’也。”[64]孔颖达还疏“贞”曰:“以贞固干事,使物各得其正而为‘贞’也。”[65]可见,“贞”乃“事之干”之义,而“事之干”乃“使物各得其正”之义。进而,因“干”乃“成”义,故“事之干”乃“事之成”义。因此,王船山说:“‘贞’者,事之干也,信也。于时为冬,于化为藏,于行为土,于德为实,皆信也。”[66]在此,“信”即“诚”,即“实”。质言之,所谓“时之贞”,指时之贞定,即正确把握“时之实”之义。

然而,如何把握或做到“时之贞”呢?王船山区分了两个层次:第一层,“时之贞”本身的三种具体情形:“乘时”“因时”“安时”。“乘时”指趁时,为对“时”之超越,故称“先时”;“因时”指顺应“时”,为以“时”为因,故称“后时”;“安时”指相应于“时”,为与“时”相当,故称“及时”。[67]第二层,把握“时之贞”的四种具体情形。由上到下或由优到劣依次分为四级:一是“治时”,指时机已然,却能够匡救时艰。二是“先时”,指先于时势之至,能够引导之。三是“因时”,指顺应时势,避免灾害后果。四是“违时”,逆势而行,虽然文过饰非,但终究自取灾害。[68]第一层是讲“时之贞”本身的情况,强调的是它的客观性;第二层是把握“时之贞”的情况,强调的是它的主观性。

四、天道与人事的辩证转化:理性机巧的历史实践

在王船山,“理”“势”与“天”是紧密相关的。“夫岂有苍苍不可问之天哉?天者,理而已矣。”[69]不仅“理”与“天”相关,“势”亦与“天”相关,因为“理”“势”“合而名之曰天”。“‘势’字精微,‘理’字广大,合而名之曰‘天’。进可以兴王,而退可以保国,总将理势作一合说。曲为分析,失其旨矣。”[70]贺麟认为:“历史哲学上有两个重要概念,一是天道,一是人事,前者为理,后者为事。”[71]基于此,他认为王船山的思想实主张“天道与人事不分”。“船山的思想就认为历史上事理是合一的,天道与人事是不分离的。天道并不空虚渺远,人事亦不盲目无理。他的方法是由人事以见天道,由事以明理。”[72]贺麟此言的真正意思是,“天道与人事不分”乃王船山历史观的视域基点,是其历史观的哲学基础。实际上,“天道与人事不分”,不仅是王船山历史观的视域基点和哲学基础,而且是整个儒家历史观的视域基点和哲学基础。

关于“天道”,王船山的思想主要包括三个方面:其一,区分“天”的不同含义;其二,对“天道”的界定;其三,“天道授人”——“天道”与“人道”。

其一,关于“天”的不同含义。在王船山,“天”因人之视角不同而有多种含义,甚至可以不同名称言之:一为“天之天”,即“统人物之合以敦化”的总体之天;二为“物之天”,即“物身”所构成的“自在”世界;三为“人之天”,即“人之所知”的“为我”世界。他说:“天之行度不懵……感者异而受者殊矣。……故人之所知,人之天也;物之所知,物之天也。若夫天之为天者,肆应无极,随时无常,人以为人之天,物以为物之天,统人物之合以敦化,各正性命而不可齐也。”[73]这段引文当中未提“天之天”,所言“统人物之合以敦化”之天即“天之天”。

其二,对“天道”的界定。在王船山看来,“天”有“天命”,所“命”之本乃“天道”,即“天”自身的性质和法则。同时,人亦有“人道”即“人性”,指“人”亦具有自己的性质和法则。当然,“天道”与“人道”是不同的,故“尽天道”与“尽人道”亦是不同的。“然则如之何?尽其道而已矣。天有天之命,天之道也。吾有吾之正,人之道也。天道归之天,人不能与。人道任之人,天无所持权。尽道者安于人之非天,安于天之非人。”[74]

其三,“天道授人”。“天道”虽然与“人道”不同,但“天道授人”,“天道”是“人道”的本原。在王船山看来,天下万物莫不为“天命流行”,其“形”、其“性”莫不来自“天命”。“百物之生,情动气兴,天命即授以成其形性。”[75]既然如此,那么人亦是“天命流行”。具体来讲,“天道”既生人又养人:“生人”指人之生时,天赋予人形体和“赤子之心”;“养人”指人生之后,天仍抚育、培养人的德性。不过,“天道授人”非一次完成,而是贯穿整个人生过程的——“天道”“流行以日授于人,而不绝其几”,“人道”则“日日而新之,念念而报之”;若不知此,则会导致“天人二分”,以致人有事时失去“天道”根据。[76]

关于“人事”,王船山从“人之天”的角度予以讨论。所谓“人之天”,即“在人之天”,指“人之所知”的“为我”世界,它由“天之天”转化而来。“人所有者,人之天也,晶然之清,皛然之虚,沦然之一,穹然之大,人不得而用之也。虽然,果且有异乎哉?昔之为天之天者,今之为人之天也;他日之为人之天者,今尚为天之天也。”[77]就“天之天”本身来讲,它为沦然之苍穹,人不可能利用它,但它可以转化为“人之天”,从而使人可能利用它。那么,“天之天”何以转化为“人之天”呢?

王船山认为,有“天体”,有“天化”,“天化”而生“天命”;有“人事”,有“人化”,“人化”而生“人道”。如果仅就“天道”讲,必须“言天”;如果仅就“人道”讲,可以“勿言天”。所谓“言天”和“勿言天”,实意味着“天之天”与“人之天”是二分的。王船山反对将“天之天”与“人之天”二分,因为“天化”与“人化”是相通的:其一,“天化”而生之“天命”下贯成为“人化”;其二,“人化”使“天化”成为“在我之事”,使“天在我”——“天之天”转变为“人之天”。他说:“奚而必言天邪?奚而勿庸言天邪?疑于天之不然,推求之不得,而终推之天,则言天也。固然为天而无疑,而人道以起,则勿言天也。君子之言,有天体,有天化,化而后命行焉。君子之言化,有天化,有人化,化凝于人而人道起矣。君子以人事而言天,有在天下之事,有在我之事。在我之事,天在我也。在天下之事,天在化也。”[78]

具体来讲,“天命”为“人道”决定力量,但是,一个方面,“天命”需要由人以彰显。“可竭者天也,竭之者人也”[79],人具有能动性,可以彰显“天命”。另一个方面,“因人以成天”。人可以“参赞”天地的化育,即可以弥补天生的缺憾,从而完成天地之化育。质言之,“天命”之彰显即是天地化育之完成,即是所谓“因人以成天”。“天者,合往古来今而成纯者也。禹之治九州,东则岛夷,西则因桓,南暨于交,北尽碣石,而尧、舜垂衣裳之德,讫于遐荒。禹乘治水之功,因天下之动而劳之,以是声教暨四海,此圣人善因人以成天也。”[80]尽管“因人以成天”指的是尧、舜、禹等圣人之所为,但圣人毕竟也是人。

由“天之天”向“人之天”的转变,意味着思考重心或出发点由“天道”转到了“人事”。基于此,王船山认为,不可离开“人事”以论天下兴亡。“治乱合离者,天也;合而治之者,人也。舍人而窥天,舍君天下之道而论一姓之兴亡,于是而有正闰之辨,但以混一者为主。……一合而一离,一治而一乱,于此可以知天道焉,于此可以知人治焉。”[81]“正闰”,指正统与非正统;“混一”,在此指多民族统一。这里,“舍人而窥天”“可以知人治”,均对应的是不可离开“人事”来论天下兴亡。王船山进而认为,天下治乱离合虽不可左右,但治乱离合实取决于“天下之材”。“盖王者之兴,天佑不已者也。佑之以取天下之材,而乱定矣;佑之以定天下之材,而治兴焉。”[82]对“天下之材”之强调,实乃对于“人事”之于天下兴亡重要性的强调。就“天下之材”讲,王船山将其分为两类人:一类是“贞士”,为“天道”或“道统”的承担者、维护者,即具有“任取天下之事,拯民于水火”责任感之君子。一类是“乱人”,为“天”假借以实现“动机”的“工具”。当然,王船山所肯认、赞扬者乃作为“贞士”的“天下之材”。

就“天下之材”的角度讲,王船山有一个非常独到、深刻、令人“惊奇”的观点,贺麟将其称为“理性的机巧”,与后世西哲黑格尔的思想相应。贺麟说:“船山的历史哲学之富于辩证思想,最新颖独创且令我们惊奇的,就是他早已先黑格尔而提出‘理性的机巧’(The Cunning of Reason)的思想。王船山(1619—1692)生在黑格尔(1770—1831)之前约150年,但黑格尔哲学中最重要创新的‘理性的机巧’之说,却早经船山见到,用以表示天道或天意之真实不爽,矛盾发展且具有理性目的。”[83]可见,所谓“理性的机巧”,指天道真实不爽且矛盾发展并具有理性目的。

在黑格尔看来,“理性的机巧”包括如下几个具体方面:其一,“理性”隐藏在背后,具有超越性。“那作为支配……的力量的主观目的……它却超脱其自身于它们之外,但同时又保存其自身于它们之内。这就是理性的机巧。”[84]其二,“理性的机巧”表现为一种利用工具的辩证过程。“理性的机巧,一般讲来,表现在一种利用工具的活动里。”[85]其三,“理性”凭借辩证过程实现自己的目的。“这种理性的活动一方面让事物按照它们自己的本性,彼此互相影响,互相削弱,而它自己并不直接干预其过程,但同时却正好实现了它自己的目的。”[86]其四,“理性”的目的即上帝的企图。“天意对于世界和世界过程可以说是具有绝对的机巧。上帝放任人们纵其特殊情欲,谋其个别利益,但所达到的结果,不是完成他们的意图,而是完成他的目的,而他(上帝)的目的与他所利用的人们原来想努力追寻的目的,是大不相同的。”[87]

在黑格尔之前,王船山尽管没有提及“理性的机巧”概念,但其相关思想却很明确:其一,“天”代表“全体”,具有意志。“天之所启,人为效之,非人之能也。圣人之所勤,人弗守之,则罪在人而不在天。”[88]其二,“天”通过圣贤、“贞士”以实现其意图。“天欲开之,圣人成之。圣人不作,则假手于时君及智力之士以启其渐。”[89]圣贤、君主、“贞士”不过是被“天”借以利用、达到目的的工具。例如,宋太祖之所以得天下,不在于功德,也不在于门阀资望,而是“天”要借他以实现和平统一从而体现“天”之仁爱。其三,“天”亦假暴君、恶人、“乱人”之手以辩证实现其意图。例如,“天”借秦始皇的私心以行大公:“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罢侯置守,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。存乎神者之不测,有如是夫!”[90]毋庸置疑,“理性的机巧”是王船山历史哲学的一个亮点。

五、结语

综上所述,其一,王船山通过历史的考察,不仅批驳了邹衍的“五德终始说”、董仲舒的“三统三正”说、邵雍的“四会”说,而且批驳了自孔子以来儒家传统的“复古”历史观,进而提出基于演化的因时而变的循环历史观,形成对儒家传统历史观的反拨。王船山历史观的意义并不在于自身,而在于揭明了“大同”“小康”被孔子实存化、理想化问题,在于由此而颠覆了流行2000多年的复古历史观。其二,就王船山的历史观讲,“演化”“因时而变”“循环”是三个关键词。“演化”指人类经历了一个由“不能全其质”“不能备其文”到“全其质”“备其文”的演化历程。但这个历程不是生物学意义的,而是“人文”意义的,故吾人未使用“进化”而使用“演化”一词。而且,因为“演化”是王船山讨论历史的前提和基础,故使用“基于”一词加以强调。“循环”是指无论是其所分历史四大阶段,还是“凡三变”,它们都具有“循环性”变化的特征。“因时而变”是指人类历史循环性变化的根据是“理”“势”的相互作用,故历史循环性变化不过是“势异局迁”的结果。可见,在三个关键词当中,“因时而变”是核心。如果说王船山通过揭明“大同”“小康”被孔子实存化、理想化进而颠覆了儒家传统复古历史观,那么他在此则通过对“因时而变”的讨论而凸显了儒家传统“时中”思想的价值。这种凸显可视作对其颠覆儒家传统历史观的一种“义理弥补”或“心理补偿”。其三,王船山的历史观有自觉的视域基点——天道与人事。关于“天道”,王船山区分了“天之天”“物之天”“人之天”,并以“天之天”为根据,以“人之天”为核心,讨论了“天之天”向“人之天”的转变,从而将问题意识由“天道”转向“人道”。关于“人道”,王船山所强调者,一是“可竭者天也,竭之者人也”,“天命”需要由人以彰显;二是“因人以成天”,人可参赞天地化育。就“天道”与“人道”来讲,王船山有一个非常独到、深刻、令人惊奇的观点,贺麟将其比之为西哲黑格尔的“理性的机巧”——“天道”真实不爽且矛盾发展并具有理性目的。在王船山,关于天道与人事的讨论,不仅是历史观的视域基点,更是其哲学基础。历史观奠基于天道与人事关系之上,天道与人事关系通过历史观以呈显。

在对王船山的相关思想研究之后,接下来应回到论文开头所提到的讨论王船山历史哲学的前提问题——王船山有没有“历史哲学”——需要依三点来判定:历史、哲学、历史与哲学的关系。就“历史”看,论文的前三部分是以“历史”为核心开展的;就“哲学”看,第四部分是以“哲学”为核心开展的;就“历史与哲学的关系”看,第四、五两部分阐明了这个问题——天道与人事的探讨为历史观的阐述提供了哲学基础。由此分析可以断定,王船山具有“历史哲学”,其具体内容便是前述的内容。关于此,贺麟曾说:“船山的历史哲学可以说是他的纯粹哲学的应用与发挥,乃是对中国历史哲学的空前贡献。他的《读通鉴论》和《宋论》二书……执一中心思想以评衡历史上的人物与事变,自评论历史以使人见道明理而入哲学之门。书中透出了他个人忠于民族文化和道统之苦心孤诣的志事,建立了他的历史哲学。”[91]



本文系2020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“王船山哲学研究”(项目批准号:20FZXA004)阶段性成果。

[1]  黑格尔:《历史哲学》,王造时译,北京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1956年,第46页。

[2]  贺麟:《王船山的历史哲学》,张学智编:《贺麟选集》,长春:吉林人民出版社,2005年,第187页。

[3]  牟宗三:《三版自序》,《历史哲学》,《牟宗三先生全集》(第9册),台北: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,2003年,第7页。

[4]  郑玄注,孔颖达疏:《礼记正义》,龚抗云整理,王文锦审定,北京:北京大学出版社,1999年,第658—661页。

[5]  参见郑玄注,孔颖达疏:《礼记正义》,龚抗云整理,王文锦审定,第666—676页。

[6]  何晏注,邢昺疏:《论语注疏》,朱汉民整理,张岂之审定,北京:北京大学出版社,1999年,第36页。

[7]  何晏注,邢昺疏:《论语注疏》,朱汉民整理,张岂之审定,第234页。

[8]  郑玄注,孔颖达疏:《礼记正义》,龚抗云整理,王文锦审定,第664—665页。关于“不足征”之“征”,郑玄以“成”注:“征,成也。无贤君,不足与成也。”孔颖达亦以“成”疏:“征,成也。谓杞君暗弱,不堪足与成其夏礼。”郑玄注,孔颖达疏:《礼记正义》,龚抗云整理,王文锦审定,第665页。

[9]  赵岐注,孙奭疏:《孟子注疏》,廖名春、刘佑平整理,钱逊审定,北京:北京大学出版社,1999年,第368页。

[10]  赵岐注,孙奭疏:《孟子注疏》,廖名春、刘佑平整理,钱逊审定,第368页。

[11]  赵岐注,孙奭疏:《孟子注疏》,廖名春、刘佑平整理,钱逊审定,第129页。

[12]  黎靖德编:《朱子语类》卷七十八,王星贤点校,北京:中华书局,1986年,第1977页。

[13]  黎德靖编:《朱子语类》卷八十三,王星贤点校,第2153页。

[14]  黎靖德编:《朱子语类》卷一百三十四,王星贤点校,第3209页。

[15]  朱熹:《答陈同甫》,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三十六,朱杰人、严佐之、刘永翔主编:《朱子全书》(第21册)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0年,第1583页。

[16]  参见王守仁:《传习录下》,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三,吴光等编校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2年,第115—116页。

[17]  钱德洪:《年谱附录一》,王守仁: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三十六,吴光等编校,第1349页。

[18]  参见邵雍:《皇极经世》,《邵雍全集》(叁),郭彧、于天宝点校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6年,第1151—1155 页。

[19]  王夫之:《思问录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2册),长沙:岳麓书社,2011年,第467页。“呴呴”,音hǒu hǒu,意为禽兽叫声。

[20]  王夫之:《思问录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2册),第467页。在王船山看来,夷狄就是未开化、未进入文明之蒙昧的代名词。这样一种理解有其狭隘之处。

[21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585页。“蛙黾”,即蛙。“黾”,音měng。“鲸鲵”,即鲸。

[22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763页。

[23]  参见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763页。

[24]  参见王夫之:《尚书引义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2册),第243页。

[25]  王夫之:《尚书引义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2册),第244页。

[26]  参见王夫之:《宋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1册),第77页。

[27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1176页。

[28]  参见王夫之:《宋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1册),第77页。

[29]  《左传·昭公十二年》:“王曰:‘是良史也,子善视之。是能读《三坟》《五典》《八索》《九丘》。’”关于这些元典之所指和核心内容,孔安国、贾逵、马融、刘熙均有具体说明。参见左丘明传,杜预注,孔颖达正义:《春秋左传正义》,浦卫忠等整理,杨向奎审定,北京:北京大学出版社,1999年,第1306—1307页。

[30]  王夫之:《读四书大全说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6册),第824页。《世本》为古代谱牒,作者为先秦或汉代史官,记载从黄帝到春秋时期帝王、诸侯、卿大夫世系和氏姓等,原本后散佚。

[31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67页。

[32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755页。“姱修”,引申为品德高尚。

[33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755页。

[34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762页。

[35]  王夫之:《周易外传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册),第1028页。

[36]  参见王夫之:《黄书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2册),第537页。

[37]  参见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1176—1177页。

[38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611页。

[39]  王夫之:《读四书大全说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6册),第492页。

[40]  参见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697—698页。

[41]  参见王夫之:《读四书大全说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6册),第829页。

[42]  参见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764页。

[43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1176页。

[44]  参见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1176页。

[45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479页。

[46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569页。

[47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1178页。

[48]  参见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301页。

[49]  参见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853页。

[50]  参见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1080页。

[51]  参见程志华:《宋明儒学之重构——王船山哲学文本的诠释》,武汉:武汉大学出版社,2022年,第479—515页。

[52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936页。

[53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396页。

[54]  王夫之:《宋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1册),第177页。

[55]  王夫之:《春秋家说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5册),第120页。

[56]  王夫之:《尚书引义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2册),第335页。

[57]  参见王夫之:《诗广传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3册),第421页。

[58]  王夫之:《宋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1册),第140页。

[59]  王夫之:《四书训义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7册),第632页。

[60]  王夫之:《诗广传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3册),第405页。

[61]  参见王夫之:《张子正蒙注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2册),第309页。

[62]  王夫之:《张子正蒙注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2册),第216页。

[63]  王弼注,孔颖达疏:《周易正义》,李申、卢光明整理,吕绍纲审定,北京:北京大学出版社,1999年,第12页。

[64]  王弼注,孔颖达疏:《周易正义》,李申、卢光明整理,吕绍纲审定,第13页。

[65]  王弼注,孔颖达疏:《周易正义》,李申、卢光明整理,吕绍纲审定,第1页。

[66]  王夫之:《周易外传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册),第824页。

[67]  参见王夫之:《诗广传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3册),第452页。

[68]  参见王夫之:《春秋世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5册),第509页。

[69]  王夫之:《宋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1册),第179页。

[70]  王夫之:《读四书大全说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6册),第995页。

[71]  贺麟:《王船山的历史哲学》,张学智编:《贺麟选集》,第191页。

[72]  贺麟:《王船山的历史哲学》,张学智编:《贺麟选集》,第191页。

[73]  王夫之:《尚书引义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2册),第270—271页。

[74]  王夫之:《船山经义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3册),第675页。

[75]  王夫之:《张子正蒙注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2册),第67页。

[76]  参见王夫之:《诗广传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3册),第463页。

[77]  王夫之:《诗广传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3册),第463页。

[78]  王夫之:《诗广传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3册),第329页。

[79]  王夫之:《续春秋左氏传博议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5册),第617页。

[80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138页。

[81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611页。

[82]  王夫之:《船山经义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3册),第668页。

[83]  贺麟:《王船山的历史哲学》,张学智编:《贺麟选集》,第194页。

[84]  黑格尔:《小逻辑》,贺麟译,北京:商务印书馆,1980年,第394页。

[85]  黑格尔:《小逻辑》,贺麟译,第394页。

[86]  黑格尔:《小逻辑》,贺麟译,第394页。

[87]  黑格尔:《小逻辑》,贺麟译,第394—395页。

[88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138页。

[89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138页。

[90]  王夫之:《读通鉴论》,《船山全书》(第10册),第68页。

[91]  贺麟:《王船山的历史哲学》,张学智编:《贺麟选集》,第187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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